儒道互補的人生哲學 ── 談林語堂《京華煙雲》的主題意涵
（一）勾勒中國的輪廓
林語堂（1895-1976）長篇小說《京華煙雲》（原係英文創作，書名：Moment in Peking），寫成於一九三九年，約七十萬字，分三卷，共四十五回，曾是當年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作品，也是林語堂得意的小說代表作。此書自庚子之亂寫起，至中國全面對日抗戰、政府西遷為止，內容是關於北京姚、曾、牛三家族發生的故事，包括其間四十年來中國之政治、社會、思想、戰爭、生活等，傳神地將中國的輪廓勾勒出來，足以幫助西方人真正認識中國文化，被《時代》周刊譽為「極有可能成為關於現代中國社會現實的經典作品」。林語堂之女林如斯談起《京華煙雲》，謂此書在對西方人介紹中國社會這方面固然成功，實則此一著作在文學上的貢獻更加值得重視，她進一步指出，《京華煙雲》最大優點不在人物性格描寫得生動，不在風景形容得宛然如在眼前，不在心理描繪的巧妙，而是在於其所傳達的哲學意義。
中國先秦固然諸子百家各擅勝場，唯自漢代獨尊儒術以來，儒家就一直是中國哲學思想的主流，但林語堂服膺道家，曾寫作崇尚自然豁達思想的蘇東坡傳記，並於《京華煙雲》上中下卷，分別以莊子〈大宗師〉、〈齊物論〉、〈知北遊〉做為各卷的引言，此外，林語堂更透過小說人物，將自由、開放、達觀的道家思想充分表達出來，形成本書極重要的主題意涵。
（二）崇尚自然的道家
《京華煙雲》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當非經營藥舖生意的姚思安及其女姚木蘭莫屬，然仍以姚思安為主。
姚思安年輕時一度生活荒唐，是沉迷於酒、色、賭的浪蕩子，然娶妻後，一變而為真正道家的聖賢，而且有別於一般有錢人家，不納妾，又樂善好施，是眾人眼中的大善人。只是，姚思安何以突然間痛改前非？書中並未進一步交代。這位富貴的一家之主，除去打坐、書籍、古玩、兒女之外，毫不關心，對於家裏的大小事情，完全遵照道家哲學，採取無為而治的態度，事實上，他對生意業務也幾乎不管，放手交由內兄馮舅爺全權掌理。直到妻子病故，兒女成家，姚思安了無罣礙，無意於人間的一切追求，他毅然離開北京，雲遊四海，在超凡世俗的生活中體悟人生。十年後，返京與家人團聚，直到年事已高，方於睡夢中安然辭世。
木蘭是姚思安最疼愛的孩子，父女間的許多對話，充滿道家思想色彩，深深影響著木蘭的生活態度。比如為避庚子之亂，逃往杭州之前，姚思安告訴木蘭，家中收藏的那些古玩，都是分文不值的廢物，因為：「物各有主。在過去三千年裏，那些周朝的銅器有過幾百個主人呢？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永遠佔有一件物品。拿現在說，我是主人。一百年之後，又輪到誰是主人呢？」看到長子體仁愛玩樂、不成器，姚思安退而自我安慰，跟木蘭說：「若是有錢人家的兒子都好，富人不就永遠富，窮人不就永遠窮了嗎？天理循環。」且姚思安研讀道家典籍和靜坐修煉，可以說「半在塵世半為仙」，達到物我兩忘之境界，自然把財富看成身外之物。因為他支持革新，所以讓兒女接受新式教育，也捐出巨款幫助革命運動，還鼓勵女婿孔立夫，運用西方科學方法來探索中國哲學的「道」。
孔立夫問起破除舊思想舊文化，姚思安的看法是：「讓他們去做。……你忘記莊子了嗎？沒有誰對，也沒有誰錯。只有一件事是對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卻沒有人了解至道為何物。」剃髮換上粗布長袍出外雲遊之前，姚思安告訴哭泣的家人：「我要出外，是要尋求我真正的自己。尋求到自己就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尋求到自己。你們要知道『尋求到自己』就是快樂。我至今還沒有得道，不過我已經洞悟造物者之道，我還要進一步求取更深的了悟。」十年後，姚思安回到家，身著道袍，坐在席上吃魚吃雞，彷如並未出家，他說：「我一路之上，只是一個乞丐。有時連青菜也沒得吃。那時候兒有人給我雞吃，我就得吃雞。這有什麼關係？」至於雲遊歸來的姚思安到底得道否？依然是個謎。
林語堂通過姚思安的人生態度和經歷，明白揭示人類崇高的品格和道家內在聯繫的契合，闡明其所要表達的道家思想，亦即人要順從天道，不受社會功名利祿的制約與束縛，進而達到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
（三）自律嚴謹的儒家
《京華煙雲》以道家思想貫串全書，唯林語堂另外安排傳統儒家代表人物跟姚思安相互對應，亦即女主角姚木蘭的公公、曾任前清高官的曾文璞。
曾文璞是正人君子，自律嚴，有修養，但跟姚思安比起來，曾文璞顯然過於嚴肅，也太不快樂。木蘭從來不怕父親姚思安，卻畏懼曾文璞。因姚思安是維新派，曾文璞則為舊思想舊社會舊倫常風俗的堅強衛道之士，批評革命派是「野蠻人」，是以姚思安和曾文璞之間，始終沒有產生真正莫逆的友情。
木蘭嫁給曾蓀亞不久，發現公公曾文璞恨洋書，恨洋制度，恨洋東西。他教女人多看孔廟的石碑，這才容易教訓孩子成儒生。曾文璞保守到認為，電影有男女親密鏡頭，所以是傷風敗俗的。對於女子之喜愛詩詞歌賦，亦大不以為然，他的見解是，詩與情愛有關，情愛則會使女人墮落。偏偏家裏的二媳婦牛素雲不守婦道，鬧得曾家雞犬不寧，終以離婚收場，豈不諷刺！當曾文璞被迫放棄前朝皇清一統的安穩世界，失望的他猶如喪家之犬，且不得不屈服於妻子的壓力，讓自己的女兒進教會學校學英文，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
曾文璞是堅守氣節的儒者，卻因過於固執守舊、不知變通，置身於新時代之中，便顯得有些可笑了，由此也更加凸顯姚思安思想的開通與進步。
（四）儒道之交融互補
姚思安崇尚道家思想，代表著作者內在的嚮往。不過，綜觀《京華煙雲》，不難看出作者「儒道互補」之用心。
依姚思安的想法，道家比儒家胸襟開闊些，儒家總認為自己對，道家則認為別家對而自己也許錯。姚思安雖為道家信徒，但他兼容並蓄，讀儒家桐城派方苞、劉大櫆，以及先秦諸子的文章，其思想不棄世不遁世，熱衷於接納新思想與新觀念。當兒子體仁跟照顧生活起居的ㄚ鬟銀屏發生戀情，生下一子，姚母堅決反對，毫不妥協，完全拒絕接納銀屏；姚思安則於銀屏自縊身亡後，將其靈位迎入姚家宗祠，以合乎人情的態度去包容業已無法改變的缺憾，此乃儒家中庸之道。特別是在女兒婚配上，姚思安將偏於道家的木蘭嫁給來自儒家的曾蓀亞，再把偏於儒家的莫愁嫁給崇尚精神自由的孔立夫，使夫妻在個性上取得適當的調合，正是「儒道互補」之人生哲學的印證。
《京華煙雲》的主題意涵，當然是此書重要的價值所在，然無可否認，林語堂在主題意涵的呈現上，難掩其缺失。比如直接的抒議於小說中在所難免，唯不宜過多，而且必須注意到讀者對小說藝術欣賞的要求，採取藝術化的表達方式，綜觀《京華煙雲》，作者經常藉由姚思安之口說出道家的思想哲理，不時於敘事過程中直接介入闡釋，固然使內容更加豐富深刻，卻難免予人為加強哲理意蘊而向讀者進行說教之感，形同強迫灌輸。就小說藝術表現言，其熔鑄力不免有所欠缺。
總之，《京華煙雲》堪稱林語堂小說最高成就之作，以史詩的規模，向讀者敘述二十世紀前期三四十年間，北京城內三個富貴之家的興衰變幻和三代人的悲歡離合。書中所宣揚的「儒道互補」之人生哲學，可說是林語堂獨特思想的深層表現，這種儒道交融、寓道於儒的人生哲學，亦是林語堂在中西文化價值衝突裏，從中西文化互融的角度來思考人類文化命運的結果，在在值得讀者一再沉思回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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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書評 / 杜振衣 / 回覆(0) / 閱讀(36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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