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台灣人」三部曲之二《滄溟行》心得:反抗社會體制的巨鯨破滄溟之力 鍾肇政先生的大作「台灣人」三部曲系列,之一《沉淪》寫的是一八九五年,日本接收台灣,各地風聲鶴唳,而客家義民如何群起反抗的故事。之二《滄溟行》的主軸,則是大約近三十年後,陸家下一代維字輩的陸維樑如何挺身與跋扈霸道的日本官商周旋拉扯的始末,輔以敘述他那已經完全服膺於日本政權的親哥哥陸維棟與堂兄陸維揚,更突顯了他勇於與日本對抗的精神。兩部故事同樣是抗爭,但不同的是前者是武力的、流血的,後者是利用法理與號召的方式,在已然安定、卻仍深藏不公不義的社會中尋找台灣農民生存的契機。
我個人覺得,《滄溟行》的故事、結構及精神,較之上部《沉淪》更為完整,小說具備的高潮起伏也吸引讀者入神的閱讀。《沉淪》中年輕人的反抗,有一種一時衝動的血氣之勇,反抗的原因沒有與生活的土地有很深切的結合,反而是聚焦在少年少女的愛情上,說服力不夠,是老一輩對土地、後代、祖先的意念,才讓故事充實起來。但《滄溟行》中,光是一個陸維樑,就足以撐起了整個故事的骨幹與氣魄,作者將這名年輕人的生命成長經驗,與民族不甘被奴役、渴望自主的自覺意識聯繫在一起,讓這種慢慢覺醒的感動變成雙倍,又循序漸進的一層又一層的加深,使本書讀來極為深刻有味。
可以將陸維樑寫得如此成功,除了作者賦予他的高貴品格與堅毅精神外,也多虧於作者善用對比與象徵的手法來烘托他潔好的本質。如前所說,他的親哥哥陸維棟與堂兄陸維揚已完全臣服於日本人的政權,並且以被日本人重用、褒獎為至高無上的榮譽,那種汲汲營營於功名,卻對日人剝削農民利益的現實視而不見、或覺無可如何,使人馬上驚覺兩者之間巨大的差異。
這差異引發的失落,尤以哥哥陸維棟的行為、觀念為甚。故事首先以陸維棟為敘述視角,他看著他這個弟弟,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覺得陌生,眼神有一種閃爍與尖銳,常使他喘不過氣,不敢正眼面對。平時也不太好找到人,總是在外頭跑,還跑出了讓人不安的風聲--堂兄維揚說,他在外頭,都在幹那些不逞的勾當。更重要的是,他這個作哥哥的,好像再也搭不上弟弟的想法思維,以及談論話題,明明他們以前是無所不談的,弟弟更是以崇拜的眼神看著官拜「教諭」的大哥,希望像大哥一樣升學,為社會器重。可如今,不管哥哥和他談論什麼,弟弟的反應都出乎意料的冷淡與漠然。兩人感情曾那麼好,如今卻形同陌路了,使得背後那失衡的原因更加強烈的凸顯出來。
其實答案很簡單,外人看得很明白,變的不是弟弟維樑,他只是繼續繼承了陸家人剛烈勇猛的精神,並且開始成長而已。真正變的人是逐漸安於穩定生活,與滿足於日人所劃定的階級地位的陸維棟以及與他類似的大多數凡人。陸維棟似乎沒什麼顯著的個性,是個溫和的好人,也不特別的壞或討厭,但他本性裡的懦弱,卻常讓他對生命中所遭遇的事產生一種無可如何的消極感。這種無可如何的處世態度,加上他憑靠著自身努力,爬昇到了不論是日人或台灣人都認為很高的階級位置,虛榮及安於現狀的心態,又使他容易陷於屈卑的低下姿態。
他的想法便是,既然現在的統治者是日人,那麼他就要安於這個日人統治的社會,遵循對方的規則,安全的爬到可以享有名聲與安穩生活的地位。因此他的人生若積極點,便是全力在日人長官面前為工作單位爭取榮譽;消極點,就是默不吭聲,安靜的獨自待在角落裡,忍受地吞下自己身為台灣人的卑微,以及日人瞧不起他身世而給他受的委屈。總之,反抗日人的念頭,絕對不會有。
他甚至曾走火入魔到產生這樣的想法--那是維樑因反抗會社被抓後的事。他想:「人格者--這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恭維哩!而如今,這一切恐怕全部要化為烏有了。一個教育家的家裡,出了那樣一個弟弟,作為教育家的資格豈不是完全破滅了嗎?一個人格者,有了那樣的一個弟弟,人格豈非等於宣告破產?」他的懦弱甚至使他厭惡為農民爭取利益的弟弟,也對教育家的使命做出曲解,這都在在使他成為一個很難堪的角色,而陸家人原有的精神也因此失傳於他了。
這也使得本書有了讓人玩味的現象。對於日人的態度與看法,出現了一種世代上的層次感--維棟、維樑的母親,因仍保有上一代「走反」的記憶,因此痛恨殺人如麻的日人,她那剛烈的反應總是實際的呈現著這句話:「--也不問問我們九座寮的陸家人是什麼樣的人物,是曾經使入侵的日本蕃聞風喪膽的陸仁勇公的後裔哩……」她的這種精神,也間接鼓勵了維樑對抗日人的抉擇。而到了維棟、維揚這一輩,卻像奴婢一樣以受日人寵幸為榮,至於鎮日鎖在家中忙著家務事的玉燕,甚至以看神的崇敬目光看著忽然來到家中找尋愛人維樑的日本女子松崎文子……日人殖民不過三十年,卻可將台灣人民改造成如此,的確可怕。
因為這樣的對比,使得陸維樑的存在顯得更難能可貴。他對自身民族的來歷與未來,本只有懵懵懂懂的概念,甚至曾崇拜著進入日人社會受到器重的大哥,並想跟隨其腳步繼續深造。後來求學之路因為母親對日人的憤恨而受阻,使他灰心喪志,進入台北城找工作,接受新世界的進步知識洗禮。在這過程中,他遇到了很重用他的日人頭家松崎先生,他的鼓勵以及器重,讓維樑以為這就是新世界的平等,日人也是可以為台灣帶來這樣美好的境遇。
然而,松崎頭家背地裡的一聲--「馬鹿。他怎能跟日本人比!『張科羅』就是『張科羅』。」這聲強而有力的歧視呼喝,不但破壞了他與松崎文子的愛戀,也打碎了他對日人社會的美好憧憬--日本人與台灣人,形同人與狗的關係,這關係再怎麼好,都不可能進化成為人與人的關係--他們永遠將台灣人當成狗看待,甚至是對待。他因此回過頭,看到了自己家鄉的農民,如何被大財閥與官方所壓榨剝削,連基本的生活都無法維持的殘酷事實。而維護社會秩序與公理的警察,基本上只是會社與法院的走狗,這使得農民的境遇與維樑即將要面對對抗的環境,都是極端坎坷的,甚至可以說,較之《沉淪》的背景,更是艱險--因為已然安定的社會,是不易掀起漣漪,不易尋到認同的(從哥哥維棟的態度就可以知道),若隻身投入,不但日人的囂張跋扈是一道危機,自己人偏安一隅的自私與冷漠,也會將他吞沒殆盡。
不過,陸維樑還是幹了,拼了命的幹了。他那種衝勁與精神,作者在故事最後,用一句詩句點出:「巨鯨破滄溟。」讓這份勇於挑戰整個社會體制的巨大力道完全體現出來。另外,我覺得在故事中段,維樑跑到老阿四叔那兒學「澎風茶」的製作,也是作者精心安排的隱喻與象徵。「澎風茶」的「澎風」,有撒謊、吹牛的意思,用出過會帶來霉運的雲蛾的茶葉做成的「澎風茶」,說白了就是會騙人的茶。然而這茶葉若給識貨的人給看上了,一百斤卻可以賣到九十銀,比正常的茶葉價格高出二至三倍。這豈不是象徵了陸維樑在家族中的境遇與地位?對族人來說,他是可能為家族帶來抄滅之禍的逆子,然而實質上,他卻是真正的體現者--體現陸家祖先面對險惡環境與外來入侵者的核心精神。
而「識貨」的人,是他那看起來很冥頑不靈的老母親。這老母親的角色,讓人有一種剝開禮物的喜悅感。她的出場,總是老邁、嚴肅、不理性、很頑固的,但當維樑反抗會社的事情一抖開,母親的立場卻是使人感到寬慰,而更能產生執著的自信。母親不但是陸家祖先的精神傳承者,更是生他養他了解他的至親之人,她是陸家的老靈魂,也是維樑勇於衝撞那巨獸的背後支柱。
一個民族自覺的故事,伴隨著一個少年艱辛的走過自己的生命成長經驗,以及主線與輔線的充分對比,與高潮起伏的完整故事架構,還有循序漸進的感動一層深似一層,使得《滄溟行》成為一部深刻的台灣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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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書評 / 遠景二號小編 / 回覆(0) / 閱讀(30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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