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玉讀《妳怎能拴住妳狂跳的心》:心底的詩 心底的詩:讀杜杜詩集
◎金燕玉(作者為江蘇省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有一種人,心底儲滿了詩,就像風生水起似的,隨時隨地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杜杜就是如此,從年少時候起,她就嚮往詩歌的天地,讀詩,愛詩,痴迷於詩,求學對她來說等於求詩。從台灣到美國,又行走於歐美各國,也讀遍了中外古今的名詩好詩,練就一顆寬廣的詩心,她非常精彩地比喻道:「我心底有一個柔軟的國度,它的名字叫詩。」
從詩痴冶煉成一位詩人的時間是那麼的久長,幾乎耗去了她的半生。年過五十,她才把自己的詩結集出版,題為《妳怎能拴住妳狂跳的心》,她那顆依然年輕的詩心可見一斑。讀著她的詩,我的心也禁不住跳躍起來,被深深地打動,被深深地感動,變成了她的詩迷。從那顆拴不住的狂跳的心中流淌出來的詩,到底有什麼魅力來引起讀者的共鳴呢?
是眷戀之情,是一種日積月累,珍藏於心,割不斷也丟不開的眷戀之情,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眷戀之情層層堆積,滿溢於心,化為詩歌唱將出來。她眷戀於生她養她的父母,她眷戀於已經融為一體的相親相愛的丈夫和三個兒女,她眷戀於出現在她人生裡的親朋好友,她眷戀於曾經相遇過的如夜空流星般的華彩生命,她眷戀於相處短暫卻印象非凡的華人學子,她眷戀於出生地七股(台南縣曾文溪口的一個小村莊),她眷戀於台灣的山水風物,她眷戀於走過的日本小城,巴黎,劍橋,和西班牙的風情,她眷戀於定居了二十餘年的伊利諾州的香檳(一個和香檳酒同名的美麗小城,一個有著一群華裔知識分子精英和吸引著眾多華人學子的大學城)。當然,她也眷戀於她讀過的古今中外的詩歌和她仰慕的詩人……
這種種眷戀,根源於對感恩的執著,根源於對友情的執著,根源於對愛情的執著,根源於對向真,向善,向美的執著,由杜杜唱出,是那麼地明淨,那麼地溫暖,就如她的人那樣使人喜歡。她不是一個孤獨的詩人在那裡獨自低吟淺唱,而是熱情滿懷的歌者在與大地,與人類對話。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幾十年詩歌的熏陶,人生閱歷的磨礪,使她在表達這些屬於她自己的感情時,往往能從記憶的深處和現時的生活中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詩歌意象,新穎鮮活,獨特而不凡,形象實觀而又含味無窮。
看看〈紅狐狸〉這一首吧,開頭就是一幅色澤鮮明的油畫:「細雪紛飛,細雪紛飛,一紅狐狸出沒;在冬天空曠的玉米田野。」作為背景的面是空曠的玉米田野,作為主角的點是紅狐狸,在細雪紛飛的點染下,面的寂靜和點的色彩,都格外濃烈。隨著詩人的筆觸,這幅油畫上漸次出現了蜿蜒的鄉村道,道路盡頭的小樹林,遛著獵狗的年輕小伙子。紅狐狸消失於小森林,小伙子只看見一塊木頭標誌:「請止步,夫人常於此林中裸體散步。」寫的是香檳的典型景物和香檳的佚事傳說,字裡行間自然流露出詩人對香檳的熱愛,然而意象的神秘感又會激發人們對夢想的追尋,也許人人心中都有一隻紅狐狸吧!
再來欣賞一下〈夢的抓痕〉:「那時六輕七輕;即將噴煙;蒙黑面於七股;侵襲她童年夢土。」計劃籌建的工廠即將污染詩人的故土七股,卻被一群飛來的珍稀鳥類「白羽黑面琵鷺」阻止了,詩人將它們稱為「即時翩然降下」的鳥類「白衣仙人」:「停泊淺灘,以它們黑色的湯匙嘴喙;抓沙於沙洲,彷彿為她的夢刮痧;夢醒全身抓痕;夢魘卻蕩然無存。」多麼新奇有味的意象,對故土的深情讓人一品再品。
詩人余光中的一曲〈鄉愁〉以「郵票」的意象著稱於世,傳遍大陸台灣。深受余光中影響,有著同樣的鄉愁,杜杜卻寫道:「我的鄉愁是一片片烏魚子。」真是有同曲異工之妙。那是珍藏在詩人童年記憶深處故鄉的媽媽的食品:「那烏魚飽滿豐厚的魚卵;鹽味捏掐,醃製壓平;曝曬在冷冽北風冬陽下; 金香澄黃透明的烏魚子,是故鄉,家巢季節一聲聲的召喚」詩人對烏魚子的藝術想像既有形而下的直觀:「每當一片一片烏魚子在我的腦海泅遊」又有形而上的意味:「我的海島原始氣味密集在這片片的烏魚子」這是只屬於杜杜的烏魚子鄉愁。
詩人舒婷曾用「兩棵樹」的著名意象來表達愛情和男女兩性的平等和諧,那麼住在海峽對岸的同是女性的杜杜筆下的愛情和夫婦的關係又是如何的呢?請看「你的海洋我的海洋」:「你的海與我的海相覓;我的浪與你的浪層層重疊;與天地拍岸潮汐淘沙;與日夜抽長海灘椰影」,那是兩個海洋的相遇相合,從尋覓到融合,同心同力,可比天地日月。
正因為善於釀造,捕捉極具獨創性的繁複多樣的詩歌意象,杜杜所抒發的感情才不會流於空泛和一般,才不會流於平庸和俗套。 她寫〈台灣愛情〉:「有種愛情,像嚼短小精悍的檳榔」,「有種愛情,像啃細細長長的甘蔗」,「有種愛情,像咬一心豆腐乾」,檳榔,甘蔗,豆腐乾入詩,不是表達鄉情,而是表達愛情,出人意外,給人閱讀的驚喜。
憑藉意象的藝術構思,杜杜筆下的景物也不再尋常普通,而別有一番韻味,例如她在〈描述一條長長巷弄的方式〉中寫道:「你一直在等我,在青田街的巷弄地段」對這條長長巷弄的描述,她用了「像一棵修長扭擺的楊柳,像智利的版圖;像唐吉軻德」以後,終於說:「一條長長的巷弄,即我對你的渴望與需求」不是戴望舒筆下的雨巷,卻有著同樣的藝術魅力。
杜杜寫人亦別具一格。 她寫在香檳長大, 讀書的張純如 (《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作者),用了紫色鳶尾花這個意象:「紫色鳶尾花,我曾親眼看見,妳紮著小辮子吃爆米花;我曾親眼看見,妳沉浸華燈書店汪洋書海中,妳在香檳校園編的獨一詩刊」,「純純的紫色鳶尾花,妳的心怎能扛得動舉世;眾多憂傷的眼神呢?如此瘦弱的紫色鳶尾花,妳的耳朵怎能容得下歷史; 無止無盡的哀泣呢?」(〈紫色鳶尾花的輓歌:送張純如〉)紫色鳶尾花就這樣與張純如融為一體,在詩歌的詠唱之中永生。
意象的新穎鮮活豐富多樣是杜杜詩歌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個特點是藝術想像的時空開闊。杜杜是來自台灣的旅美華人,兼具多重文化身份,中國傳統詩歌的熏陶,台灣本土詩歌的培育,歐美各國詩人的耳濡目染,行萬里路,讀萬卷詩的陶冶,使得她常常詩緒萬千,詩想聯翩,她寫詩彷彿穿越時空,彷彿八面來風,呈現出不同時空的景物,人物相互聚合的詩歌想像,大氣開闊,正如她在〈望日,望月〉中描述的那樣:
我在香檳的冰封雪屋冬眠
將醒未醒
忽聞海子隔岸喊到: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的眼由半瞇而圓睜
推開冰封的窗
欲眺望海上的島國
一望是日
再望是月
夢裡
海濤聲澎湃
那方的家目睭金金
日日/月月
詩人在香檳甦醒了,喊醒她的卻是大陸天才詩人海子,醒來望到的是寶島台灣。當她為在台南龍舟競賽中翻船落海的兒童哀傷時,會聯想到「你呢,屈原,你看到汨沒的孩子們嗎?在台南運河的沉靜裡?」(〈那年,台南運河〉)
杜杜曾經翻譯過美國桂冠詩人墨溫〈遙寄蘇東坡〉一詩:「幾近千載了,我依然思索著,你反復思索的問題」之後杜杜也寫了一首〈遙寄蘇東坡──兼答美國詩人墨溫〉,形成古今,中外三位詩人的對話:「今夜;我乘著四十億年的月光;那片當年照你寂寂身影的明月光;我乘著江上的清風;那陣當年拂你蒼蒼華髮的大江風;瞬間我來到你的赤壁;找尋你的踪跡。」這就是杜杜的詩懷,胸有千年詩,才能縱橫詩海來去自如。
杜杜,妳的詩,我讀懂了沒有?
二○一○年感恩節前夕 於美國香檳
刊於《香檳叢刊》
後記: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應邀參加在文義歸教授家舉辦的慶祝杜杜詩集出版的茶會。迫不及待地拜讀全書,回筆成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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