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萼洲讀《妳怎能拴住妳狂跳的心》:栓不住漲潮的心 栓不住漲潮的心
◎吳萼洲
寫詩讀詩並非當前主流,寫詩的人口說不定比讀詩的人口還多。文字未讓聲音的媒介打倒,但影像的炫麗矜奇已搶走不少閱讀大眾,令人驚悚的是,粗鄙的網路對話,侵蝕文字的質樸與深意,讓大家誤以為今日文字的功能只剩下謾罵與批評。在這種文化情境下,一本詩集的誕生,雖然無法如奧登在〈悼念葉慈〉詩中,期待詩歌能幫這個世界撥亂反正,但若能提醒世人,文字所記錄下來的生命是如此深刻,就不枉這本詩集的面世了。
世人正擔心全球化會把自己給化掉的時候,讀杜杜詩集,我們會覺得多慮了。杜杜羈旅海外三十年,青澀年紀開始學習西語,詩中描寫五專一起成長的同學與師長教誨,情誼深遠,令人動容,(台灣五專教育即將謝幕,主其事者無須汗顏乎)。她魂縈夢牽的記憶所在(site of memory),無論身處香檳、劍橋、倫敦、巴黎、東京,隨時被召喚出場,和世界對話:「我紅紅的眼圈是紅紅的心吧,這麼多年 / 都圍繞在、我吸到人世間第一口空氣的 / 小村莊,聶魯達呀,你最懂」(44);「夢裡 海濤聲澎湃 / 那方的家 目睭金金 / 日日/月月」(54)。「目睭金金 / 日日/月月」的文字視覺與台語的音感,把望眼欲穿的家鄉活生生呼喚出來。那些熟悉的地名是記憶的銘刻,愛河、曾文溪、台南運河,讓詩人常「為遠方心頭的人默禱 / 為遠方心頭的島默禱」(186),為母親捎來的「烏魚子」默禱。
母親和女兒的感情是亙古最細膩的情愫,男性詩人對這方面的想像是無法到位的,唯有女詩人才能傳遞之間的微密。透過〈鐮倉彫手鏡〉的傳承,世世代代母女感情的交流不言可喻。只不過詩人寫作此詩時,是否想到鏡中的自己是當年的母親?未來的詩作女兒和孫女是否入詩,母親詩人的視角會如何呈現?所以讀者日後可以繼續關注,關注詩人從女兒轉為母親甚或祖母的身分更迭。〈最寒冷夏天的那件外套〉將失恃的傷痛藉由母親的一件外套,裹在自己身上,持續母親留下的溫暖,讓我們驚覺原來「身外之物」是我們「體內之情」,深情需藉物才能觸摸得到。
杜杜是一個不藏私的詩人,她在詩作中真誠地告訴讀者她如何釀一首詩,她寫詩的原由,寫詩的歷程,寫詩的方法,寫詩的目的(從詩集書名亦可窺知)。詩人不想他人品頭論足她的詩作時,她要求讀者對待她的詩「千萬別說 / 我怎忍得 / 聽那鑿刻的聲音?」(56)。詩人對她詩裡的神祕本質帶著泰然自若的氣質,在〈月光神筆〉中,她說:「我以月光筆寫詩 / 灑落窗前的月光是我的墨汁 / 每每神來之筆完成一首詩 / 我看得到美麗的詩篇 / 別人說是空白一片」(188)。「我的好姑娘 / 寫詩,非同談情說愛 / 詩話 / 宜少不宜多 / 盡在不言中……」 (210),這就是杜杜寫詩的信約。
這本詩集包含的主題當然不只這些,有和波赫士的對話〈臉〉,讀來有如陷入魔幻寫實主義裡的迷宮;也有讀來幾乎想唱起來的韻律,如〈青春行〉,等待著音樂人去挖掘配樂;還有詩人的夢、愛情、回憶、哲學、東西方對話與宗教情懷。此外,書後之英文版本詩作,對翻譯研究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與中文版本對讀,會發現作者自譯(self-translation)的作品彈性甚大,為了英文或中文各自特性的文學效果,譯文不需亦步亦趨般的忠實。所以有些雙語作家,例如貝克特(Samuel Beckett),視另一語言之版本為另一作品,不會視之為譯文,杜杜的雙語詩亦然。
詩人說〈一顆珍珠多久方結成〉,她精緻的文字如珍珠耗時三十年始結成。文字的想像空間遠比影像的想像空間遼闊,在詩漸枯萎的時代裡,當你的心如潮水澎湃洶湧時,杜杜做了示範,完成這本詩集,讀完詩集後,我們也可嚐試用詩用文字來記錄生命。
本文原刊於《創世紀詩雜誌季刊》 2011年6月.夏季號.第16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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