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神的命運、歷史,及其暗角——吳鈞堯談新作《遺神》:《自由時報》專訪吳鈞堯與《遺神》 【言叔夏/自由時報專訪】2013.5.14
棄技絕藝的返鄉之路
距離上一部書寫金門的史詩鉅作《火殤世紀》出版將近三年,吳鈞堯(1967-)於今年4月帶來了這部早在2011年即已寫就的長篇小說《遺神》(遠景,2013)。不同於前一部《火殤世紀》以編年體紀實的方式,專注描寫金門「人」的歷史──從清朝、日治、民國、乃至戰後,三十個短篇皆務力於呈現想像力與歷史資料堆疊的肉身拚搏;《遺神》同樣以單篇形式登場、卻從開篇的第一個問題──風獅爺的自我探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開始,拉開金門神族譜系的序幕,將整體串聯成一部巨大的神譜長篇鉅著。筆端的焦點轉聚到神與人之間的關係,而整部小說的時間軸橫跨唐朝乃至現代,相較於《火殤世紀》謹慎微躬的史傳之筆,《遺神》出入人神之境,在神界與人界的邊緣游移穿梭,不啻有了更多自由揮灑的張力。自言從沒想過將這一系列的金門書寫發展成一套有意識的書寫計畫,2010年出版《火殤世紀》時,吳鈞堯抱持著一個極為單純的信念:「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只是想著要讓更多的台灣人來了解金門的歷史。」
十二歲遷移來台求學,歷經過台灣文學主流的現代主義技巧洗禮,吳鈞堯坦承,帶著這一身的武功技藝來重寫「金門」,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我開始要寫金門的時候,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我要怎麼寫?金門是不是一個適合被我從前慣常使用的、那種現代主義式的、意識流、甚至是非常華麗的腔調來敘述的地方?」這個來自寫作者本身的技術性自覺,讓吳鈞堯進一步去思考的,是一個關於自身起源地的問題。「因此,我就開始去想:什麼是『金門』?什麼又是所謂的『金門人』?」而這個尋根式的追問,讓他不得不回溯自己的金門經驗,逼視經驗記憶中的細節,吳鈞堯說:「這些問題都問過一遍之後,第一個浮上我的腦海的,是關於金門的『聲音』。」
「我二伯母來台灣做客時,住在我家對面。我和我爸在屋子裡,隔著兩層牆壁都還能聽到她講話的聲音。這並不是因為她天生嗓門大,而是金門人講話的一種習性。」吳鈞堯說。
「金門風大,如果講話太小聲,對方根本聽不到。金門人的個性又很粗獷,你可以想像它整座島的底座都是那麼堅硬的花崗岩,這是金門人某種性格上的隱喻。許多人在田裡、海邊工作。他們說話的方式和音量也不是現代主義能夠處理的。所以我很自覺地意識到,如果要寫這樣的題材,我就必須拋棄過去的武器,包括文字與形式。」
也確實,《火殤世紀》的寫作形式完全拋卻了現代主義的技藝,對吳鈞堯的書寫而言,或許是一條漸次代謝、剝去他那在台北城中被城市與資本主義疊加的層層皺褶,進而重返故島的回歸路徑。吳鈞堯說:「這對我的寫作生涯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潛研多時的《火殤世紀》,無意中讓我更加認識小說的形式、技巧,以及對寫小說這件事本身的看法。」
島史,以及眾神的命運
做為台灣本島面向中國大陸的第一道防線,金門在戰後台灣史中的形象幾已被固著定型。吳鈞堯前後的兩部作品,卻在在挑戰了這種台灣史本位的詮釋框架,而開出一種以離島書寫做為本體的歷史格局。《火殤世紀》寫金門近代(1911-2004)的歷史,以「人」為本位;到了《遺神》,書寫的視角拉高到金門民間信仰與傳說中的眾神,藉由「只有人死後才會變成神」這樣的設定,進入金門眾神的世界,還原那些被奉為神祇的、石刻雕像的「神前時間」。於是,小說中的風獅爺藉由敘事展開自身身世的探尋,跟隨金門另一個古老的開荒神祇「恩主公」穿時越空、重回千年前尚未進入仙班的、彼時尚是「陳淵」的歷史性時間。吳鈞堯巧妙地借用了民間傳說與金門歷史的交疊,敘事宛如針織,藉由神的視角勾連起一則則與金門有關的歷史。《火殤世紀》的史篆之筆,至此丕變為封神演義,交錯著古往今來的時間。書中的「遺神」其實也是金門的「前人」,而金門在吳鈞堯的筆下,則轉而成為一座歷史與傳說相互滲透、交合的島嶼,有效地挑戰了台灣史本位的歷史敘事觀點。
中國的研究者張清芳曾指出,《遺神》最重要的核心提問,是金門做為一個大中華歷史的邊緣,一個被放棄的荒島,它自身的歷史究竟為何?問及吳鈞堯寫作《遺神》是否有此龐大的企圖心,吳鈞堯說:「我不確定我有沒有這麼明確的書寫意識,但是這個寫作計畫開始之後,我讀到金門古來的許多史料,其實心裡一直都覺得很難過。」吳鈞堯說,比如最為台灣人所知、在台灣本地被奉為國姓爺並立廟的鄭成功,對金門人而言,卻別具有另一種歷史性意義。「很多人都把鄭成功視為明清時代台灣開墾的重要人物,殊不知明鄭為了渡海來台,其實下令砍伐金門的許多樹木,去建造『台灣號』,整個金門在這一大規模的砍伐行動之下,幾乎成為了荒島。」儘管這個史料的細節本身帶著或多或少的傳說性質,在歷史學界也尚未有定論,然而在當時的政治局勢下,金門確實是被遺棄的一個離島。吳鈞堯語帶些許激動地說:「台灣史課本上寫鄭成功驅逐荷蘭人,好像荷蘭人就回荷蘭去。很少人知道這場戰役後的第二年,荷蘭人又再度回頭攻下了金門、廈門,殺人擄掠,無惡不作。金門人民被清廷強迫遷往他處,二十年後才又重回故鄉。這些都是台灣史所排除的歷史。」
歷史骨幹上的神話新肉
《遺神》中寫到這群被遷徙的百姓二十年後回到島上,看到島上風沙遍野,於是便立了厲歸的墓碑以做為金門的第一尊風獅爺。吳鈞堯的小說敘事顯然是極有意識地要將神話傳說的線頭,和其背後所拖帶的歷史陰影綁縛在一起。一旦人成為了神,歷史也就成為了神話;反過來說,當神追問自身的來歷與身世,試圖跨越那條人與神之間的分際,祂所欲帶領讀者跨過的,其實是神話與歷史之間的那條界線──換言之,那便是在用做為歷史暗角的神話,去逼問做為大寫的歷史。《遺神》藉「神」追溯金門那早已遺佚的「前人」,每一尊神的座標,其實也是祂的前身──那些每個歷史時期被主流敘事所忘卻的「遺民」故事,在神的天空與時間裡,宛如星座一樣地鏈結成各自的圖騰,而終於在小說上下長達千年之久的時間幅度中,像鏡頭的焦距般被拉得忽近或忽遠。那顯然是歷史的皺褶所摺疊出來的時間幻術。
而面對《火殤世紀》乃至《遺神》中動用到的龐大史料,吳鈞堯說:「我面臨到的最大問題,有時反而是史料的貧乏。」巨大的歷史場景,在官方的歷史記載中往往被削減到剩下一行寥落的文字,徒餘意義的骨架。「經常需要動用大量的想像力,去將場景支撐開來。」吳鈞堯說。《火殤世紀》之後,吳鈞堯走上了一條神的道路,任由想像力奔馳於遠古的空中。神的肌理或許是他試圖在那歷史骨架中所長出來的「肉」──在過往貧瘠的金門史中、奮力長出的那麼一點豐美華盛的小說之肉。而也正是因為如此,《遺神》才能藉由「神」的譜系,得以將「人」的歷史延伸進那「歷史」所未曾抵達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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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書評 / 遠景二號小編 / 回覆(0) / 閱讀(35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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