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蘋果札記 ‧ 毒猴記 這本書實在非常好讀。繁體中偶然雜和簡體,這是為了破除繁簡不通用的假象。由於詩人的散文亦如其現實詩,極易陷入蘋果之毒,隨即徜徉,於樂理、豆香、煙氤,著急作者所記得的歷史碎片,流涎三層肉與燴飯……。
施善繼自命「毒蘋果」,標舉對其「陳大哥」陳映真,那棵「毒蘋果樹」的感念,故〈序章〉始於一九七九年十月陳映真「二進宮」。我揣摩《毒蘋果》於二○○六年後陡增,也該與陳先生之復病有關。
劇毒即在此。陳映真由於強調「無法想像撰文卻無思想」而遭論敵恆久討伐,施善繼,不畏自言為左派的詩人,則實證「思想」非指硬梆梆的理論辯證,而是在生活與言談、閱讀與傾聽時,對身邊事物有一套認識觀點。其實觀點人人皆有,不過多數人刻意掩飾。回看過往數十年,糾纏於台灣自戰後以來的歷史角色,爭執烽起愈烈,把握完整歷史邏輯與物質認識者往往因有觀點而受責難,卻不是由於觀點本身敗下陣。
時感即使隻字片語,不容法西斯的助手們遁逃,不容那些曾經協助當局羅織罪名的學者、文人們抵賴,夜霧散去時,將留下校正歷史的證據。一筆帳,不單揭示組織性鎮壓的觸手何其廣,黨國打手們仍持有虛名、縱橫今日,必須提防他們藉由文藝獎項的篩選以鎮壓。這陣仗,也紀錄了歷史的枝枝節節、轉向與迴旋,之不能扭曲。例如有多少人知道,這位左派、統派作家竟在「林(義雄)宅血案」時,以最炙熱的情感寫下「星星──悼亮均‧亭均」?卻因人造的意識形態區隔而捨棄於事後集詩之列。年年月月日日,留心事後顛覆的反顛覆,文藝的禁制史記載著,雖不知何年何月方得還原。
但詩人也對自己顛覆。毒蘋果樹陳映真不是首先,而是唐文標,一九七二年相識,開啟施善繼從現代主義往現實貼近的旅途。不過勿想嘗試窺探私密,關心微政治者,讀本書無用,因為文中所記皆為詩人與其友人的誠心交往。但希望你品味另一種私密,隨詩人之眼,讀詩書,文史哲與音樂,讀出其中歷史性的階級性──就連煙斗也是。有認識地閱讀,清晰知道文脈、作曲的背景,那麼歷史就會穿越音符顯像為有形,血肉從字裡行間迸出。文藝就是政治,文藝必然是鬥爭,我們要超越鬼影子作家們設下的路障;但,別畏懼政治,詩人的性情就在於他讀己深愛的詩給你聽的時候,會激昂淚下──如他讀戴望舒〈獄中題壁〉。
激動的情緒不是唯心空洞,詩人的旅途帶我們記住遺忘的真實。如《呼喊迦尼──台灣新文學思潮(1947-1949)》,便見左翼文藝家們透過科學研究進行歷史翻案。一九五○年,蔣介石挾美國勢力在台進行白色鎮壓,延續其在大陸時期清剿赤色黨人的作為,從而也弔詭的湮歿了一九五○年以前,主要由「非蔣」而未必全是赤黨的兩岸聯帶線索。若有窺探心,請朝這相關系列索去。
左統詩人引路,我們見他在遊覽中國大陸名山勝川抑或僻壤小鎮時提出公允的讚賞、批判、質問。但更多的,是此「正港」鹿港人,對於台灣本地的熱愛與熱戀。一九七○、八○年代以降,我們箝制於「吃台灣米喝台灣水所以要愛台灣」,但是,愛台灣,你卻不知道柿子的滋味及柿子與族群的關係,愛台灣,你卻未曾留心認識一碗甜水冰的時代的意涵,愛台灣,你卻不知道一滷肉的製作竅門、從南到東的甜鹹差別,或者滷蛋的階級意義。你高喊吃台灣米喝台灣水,卻不知道盛產甘蔗的台灣為什麼出不了「蘭姆」甜酒──那時,我也繃著眼皮見他神神秘秘從櫃中揀出這瓶「戰後」出品卻因蟲蛀標籤幾難復辨的台灣蘭姆。
對台灣的關心,畢竟是對生活的關心。施善繼關切冷戰結構起來的台灣社會局勢如何讓友人們來去美國、轉向;就像他回想過去幫祖母換下小腳布,關切的是祖母心之所想,而不是正義凜然反封建。如同考察前蘇音樂家之心思,當作家談論日常瑣事如詐騙電話、豬肉飯與雞肉攤的老闆,慢跑、自行烘焙咖啡豆(施大哥稱之為「炒」)、集郵、植牙……,還有心愛的小孫、兒女,也透露了作家的關懷與心切。
專司思想檢控的陳映真博士曾說,要鏟除「陳映真」這棵毒蘋果樹,讓果子落地腐爛,免於猢猴染毒。想來博士並不知道,高壓禁制才是反叛的助產士;專司歪曲歷史的眾博士教授們也不知道,正由於惡心鞭笞方使真相愈磨愈明亮。《毒蘋果札記》晃眼已近四十年,堪稱老蘋果樹,早已結實纍纍,隨手可取無門檻。倉促草記。
2014年1月14日記
2014年1月26日修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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