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支筆寫成的一本書:黃靈雨談《指向天際的弧線》 二零一四年一月五日,久別多年的春敏在她出生的故鄉台南誠品舉行了一場新書發表會。春敏姓蘇是我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的同班同學,旅居美國已足足三十個年頭。這場發表會,有三十位昔日同窗專程從四方八面蜂湧到賀,他們的熱情讓苦拼三年始得一書的春敏,在精神上得到無限的支持。身在香港的我,因為無法參與這個盛會,在網路上相逢卻不能在現實中相見,咫尺千里實引為憾事。心裏想,假如能盡快讀到此書,便算是補償吧!無可否認的,對春敏的新書《指向天際的弧線》(以下簡稱《指》),我是充滿好奇的。
既然不能參加台南難得的聚會,我便有寄詩祝賀的打算。可是這首詩該如何寫呢?一邊看着書名《指》,一邊想着,呀!這書名不是很形象化嗎?於是一幅孔廟的圖畫漸漸地浮現,一首《寄情孔廟》的七律也很快便寫出來了。我既非詩人,詩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情而寫的,所以顧不得是好是壞便把它電傳上了。內容是這樣的:
隱喻飛檐作書名,細訴紅牆吐心聲,
彩墨灑落泮池水,水筆揮寫古樹情,
大成殿前觀佾舞,明倫堂內讀聖言,
全臺首學存筆底,域外旅人創新篇。
詩是寄賀了,可是書還是沒看到。春敏的專業是繪畫,她的博士學位也是研究藝術教育的,若與此背景相符,以台南孔廟為題而寫的將會是一本怎麼樣的書呢?事隔一星期之後的一月十三日,春敏的新書寄到我的手上了。當反覆看了幾遍之後,心裏的疑團終於解開了,毫無疑問的,這是一本「非一般」的書啊!台南孔廟建於明鄭時期,從1665年草創以來,迄今已差不多有三百五十年的歷史。「1684年清朝在台灣設立一府三縣(台灣府設於台南),明鄭時期的國學變成台灣府學,亦即全台最高學府,故稱為《全臺首學》。」(p.25)在賀詩的尾聯之中,我就寫了一句「全臺首學存筆底」,本來意思非常淺白,別無他意。後來我想到句中的「筆」字竟然是大有文章的呢!這個「筆」字指的不是一支筆而是四支筆。何出此言呢?因為《指》既是個人水彩畫集也是台南孔廟的歷史研究,不但是中國古建築的介紹而且是生活閒情的文學小品。這就是前面說的「非一般」。
從2011年夏天開始構思到2013年底出版為止,《指》一書差不多花了三年才寫成。剛開始的時候,春敏只是對舊時畫友説「也許我們可以一起為台南做本圖畫寫真集」(自序語),而萬萬沒想到發展成「…嘗試以寓教於畫的方式,以美學導引,述說孔廟建築的經典和故事,也讓我們更進一步關懷周遭的人文與環境」(跋:吳佶語)的地步。從衆人合作的「圖畫集」演變到獨力完成的「集圖畫、散文、歷史和建築四者於一身的全方位寫作」的決定不可以不慎重。儘管春敏已是獨立研究專題的高手,也儘管她説自己「寫文章是生手」也是自謙之詞,畢竟要把幾個不同的專業範疇相提並論而能相得益彰者,實非易事。四支筆一隻手,不好抓呀!
不好抓也得抓,這本書一旦寫成後,那可是意義重大啊!
曾幾何時,泱泱大國的傳統文化遭到無情的踐踏,在那些歲月中,台南孔廟依然是中華儒學不朽的象徵。苦難終於過去了,今日海內外紛紛重新認識和重視中國古典文化,儒學和孔子亦重新上位。此刻,台南子弟面對奠基於台南三個世紀有多的孔廟實應有更深入的瞭解和關心,軟件是精神思想方面,孔子學說和儒家思想原著的認識和時代意義,硬件是孔廟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實體建築群的加加減減和來龍去脈。這樣多角度多範疇的文化工程,幾年前春敏真的決定要做了。慢着,還不只這樣,還要深入淺出地做,做得有趣味和可閱讀才能普及呀!點點滴滴,資料圖片不斷的整理收集;修修改改,美台兩地多次的往返求證,事隔三年《指》終於出版了,能不讓人欣喜萬分嗎?
有心不一定有力。首先,就讓我們看看春敏的第一支筆—文筆,是否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生手」吧。在很久以前,春敏已經一手抓了兩支筆—畫筆和文筆,亦繪亦寫的出版了兩本暢銷的美麗的兒童讀物《小飄蟲在哪裏?》和《我是這樣生出來的》。寫兒童讀物是難度頗高的,簡易有趣的文字與奪目的圖畫要互相配合,而且必須拿揑準確。我後來才知道她寫書不是沒的放矢的,兩本以圖畫為主的書是隨着女兒長大而寫的,寫第一本時,女兒很小所以字數很少,主要是圖畫;寫第二本時女兒民智漸開,字數稍多,主要還是圖畫;事隔多年,現在第三本書出版了,字數比以前兩本再多了不少,大約有二萬五千字,可以說是真正的圖文並茂了。此時,她的女兒亦已長大成人,那麽,我們可不可以這樣看,在春敏的潛意識裏會不會對着女兒說:「媽媽小時候就在泮池邊看鳥龜啊!」所以這本書有沒有可能也是為女兒寫的,好讓這些在海外長大的子孫們能對故鄉多一分瞭解呢?換了另一個角度,也可以這樣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語),她是否在這本書裏,巧妙地將以往某些編寫童書的經驗和元素再度運用了呢?以上只是推測,回來看看在《指》裏的文章吧!當我把全書的文字部分再細閱一篇之後,便發現春敏的筆調非常平易近人,其中的散文像《泮池之龜》、《孔榕》、《孔榕與禮門》和《記憶藏寶圖》(節錄自雙龍護塔p.68)幾篇都曾經在聯合報先後發表過,以前我在網路上曾拜讀過其中兩篇。散文的主題都是環繞着台南孔廟周圍發生的事情,是童年的回憶、生活的感受和對孔廟的關注,文筆寫來輕鬆而細膩,讀起來感到非常的舒服和親切。思鄉情真,「…那是我高中三年每天騎腳踏車必經、每回返鄉必訪之地。」(自序語),這大概是作者對故鄕關懷之情的一種自然投射吧!這樣看來所謂「生手」亦只不過是不常寫或不常發表的意思而已。
其次要說的是第二和第三支筆。一支筆是寫台南孔廟的建築的,另一支筆是寫孔廟三百五十年興衰的歷史的。《指》書的副題是漫談漫畫,可到推想到作者不單止不希望寫法過於嚴肅,還打算加入輕鬆和有趣的想法,這也就是本書另一個特點。舉一個例子來說,為了加強對「斗拱」的說明,春敏用上了擬人法的圖象,配上卡通的插圖還附加以下的說明「斗拱張開雙臂撐起屋頂的姿態,儼然是要一飛衝天的小金剛」(p.41),諸君閱讀至此,豈不會心微笑?台南孔廟歷史悠久,作者自己必須先把台南孔廟弄得一清二楚之後,才能用最扼要的文字描述和介紹。繪圖、研究建築特色和文史資料便足足花了三年的時間,而讀者只需翻閲《指》書兩、三小時便能對台南孔廟有概括的認識,什麼是散水螭首、龍首門簪…(p.59,p.46),什麼是牌頭、脊堵、正脊…(p.73)。為何閱讀能有如此效率?答案很簡單,因為全書舖陳了大大小小六十幅的水彩畫作,明顯地發揮了圖象的威力。說到這裡,討論焦點將轉到本書的核心—書裏的畫作,也是春敏的繪畫專業部分。
前面提過《指》是非一般的書,絕不誇張。這種一隻手抓四支筆的寫法,縱使不說它史無前例,也起碼是非常罕見。這本書最原始的構思本來只是一本圖畫集,後來經過多少考慮幾番修改才演變成如今出版的面目。不過,無論如何演變,它最重的成分依然在圖畫上。
最後就讓我們對春敏的第四支筆—畫筆,作一點簡單的分析並探討其心路歷程吧。春敏既然是我同班同學,便可追憶當日求學時對她的第一印象。在大一剛開學不久的素描課上,我注意到一位個子小小的女孩,石膏素描畫得非常棒,她的姿勢是右手拿着木炭條,功架十足的站在直立的畫架前,凝望着遠遠的石膏頭像,久久才畫幾下子,很準很獨到。不知為何,這個鏡頭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裏--專注與毅力。
春敏為孔廟寫照,正是專注與毅力的表現,作品有六十幅之多,而且全部都是用透明水彩來畫的。透明水彩的特性是輕快透明,缺點是遮蓋力弱,不適宜修改,也難於對內容主體作極仔細的描繪。駕馭這種顏料的技術性很高,但優點是材料簡單和操作輕巧快乾,而且渲染效果特別好。當我們審視書中所有畫作,凡是有描繪天空的,便可欣賞到春敏拿手的渲染技巧,如封面的全臺首學、大成門(p.35)、大成殿(p.53)、山牆銜磬(p.62)、雙龍護塔(p.67)、大成門的屋頂(p.79)等,真是淋灕盡致不勝枚舉。這些驟眼看過去似乎都是藍色的天空,不但用了多樣的渲染技巧來表現不同類型的雲彩,就是藍色也用上了好幾種,有些還略帶紫色,如第137頁的「在暗地裏登場做秀的金龜樹」便是。春敏對自己的渲染技巧確是信心十足的,她的自信在「獨佔鰲頭的魁星」(p.127)中露了口風,「…下筆前慎思,一旦動手就得眼明手快掌握水分的濕度,才能有乾淨的晶瑩亮澤」、「…先打濕紙面,讓深褐色水彩由外而內逐步逼近主體,這是水彩畫暈案最難把握,卻是水漬效果最美的地方」。當然春敏並非只會渲染,像縫合和重疊等技巧都能揮灑自如,只不過渲染法畫下去更顯幾分果斷,看起來更覺一點自由而已。說到自由,不禁令我想到繪畫在本書中的定位。
繪畫作為獨立的藝術,這六十幅水彩作品在台南孔廟的課題下,有沒有在受約束和局限呢?答案是:「有的。」根據自序裏的說法,由於要尊重建築的結構,春敏「一旦明白瓦隴的奇數偶數具有意義,作書時我就一根一根數著不敢造次,畢竟我的出發點是為孔廟寫『真』。」然而,在序裏她也提到在畫中發揮了主觀的處理,她說:「… 畫家主觀的美感詮釋在畫裏,將屋脊的裂痕補起來、為彩繪和剪黏補妝加彩、撢去塵埃、洗白灰牆、清理場景…使畫面上的光影顯得清晰俐落,有別實景。工筆描繪的雕樑畫棟,尤其將經常被訪客忽略的工藝傑作一一呈現眼前。」如此一來,春敏只能在某一限制的框架下去發揮她的繪畫本領。不過,藝術教育博士銜頭的春敏絕不是虛有其名的,上善若水,藝術教育如水一般無孔不入,順著「臺灣府學全圖」石碑的話題,便在後記上展開了「繪畫空間的演變」深入淺出的講述,哪可是美術史專業研究的內容啊!
綜觀全書,比如運用黑白色調來處理某種哀愁和懷舊情懷(已走入歷史的百歲老榕樹p.98,昔日的老榕與禮門p.108),或以局部特寫建築組件來加強印象(置放於中門兩旁的鏡面抱鼓石p.48),甚至有意為每個場景選用不同的構圖和畫面比例(金龜樹速寫p.134),都不難看出作者為兼顧書刊內外設計和突顯整個主題而費盡心思。畢竟,四支筆都在同一隻手上,我看到的是彼此的呼應和配合。行筆至此,我唯一感到疑惑的是,台南孔廟既是「…台南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國人訪古的必到之處…」(p.26)為何春敏在六十幅的畫作裏,竟淸空建築物內外所有民衆而不留半個人影呢?這問題真是頗堪玩味。
在此祝願台南孔廟能繼續「與天地參」和「聖德化育」(大成殿內的牌匾p.56)。在剛接到《指》一書時我曾經想過此書該歸何類?現在細心一想,這本是什麽書根本不重要,其實它只是一個久居海外的遊子對故鄕的一種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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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書評 / 遠景二號小編 / 回覆(2) / 閱讀(2884) |
黃靈雨的書評在師大美術系70級的同學們之間掀起很大的迴響。大家除了稱讚靈雨的文筆,還開始討論靈雨所提出的質疑: " 為何春敏在六十幅的畫作裏,竟淸空建築物內外所有民衆而不留半個人影呢?"
世華: 靈雨提到春敏為何畫面不加人物,我覺得春敏主要在介紹建物,若加了人物可能會分散焦點且畫面可能會顯得過於複雜。
佩珍: 珍還沒看到書,倒喜歡春敏所謂"漫",除了贊同靈雨所提的軽閒、自在,也給珍一種徐徐蘊量的態度與謙卑,和一種赤子之心的情懷。 (註: 佩珍, 人在美國.)
瑛玲 : 我也尚未見着書,也都同意同學們各自的觀點,愚見是:也許畫冊最後多增一幅有人氣的畫幅,就可兼顧不同的角度呢?!還是添亂而已呢?! (註: 瑛玲, 人在紐西蘭.)
靈雨: 巧妙的加入人物,也不是不可考慮的。一則有了比例,可見建築之大;二則加入現代的人,可見是今日的孔廟,不是一百年前的孔廟;三則除了樹木之外,建築物均是硬件,有人添生氣,外形也多變了,比如在泮池邊有幾個小孩在看烏龜也未嘗不可。
春敏: 書裡的畫作,有多幅是看著天際,描繪屋脊上的裝飾,人物自然不能出現在屋脊上。 還有多幅是工筆描繪木構件和陳列物,這樣的特寫也和人物無關。至於描繪全景的構圖,雖然可以加入遊人,但是在我心目中,孔廟的老樹和建物都已擬人化。這是他們的肖像集,就讓他們當主角,因此省略 "閒雜人等"。
我的大學畢業製作也畫 "孔榕",那時畫面上枝葉茂密,綠樹成蔭,樹下老者孩童遊憩。三十年後,我看到的孔廟廟埕已少了四棵大樹,孔榕也奄奄一息。
我在畫面上清空場景,不畫人物,除了如世華所言,不至分散焦點,也想藉此表現出淡淡的傷感情緒。這是純粹個人主觀的感受,畫作表現出來的是畫家與模特兒(孔廟)之間的對應互動,在那當下似乎無法有他人容身其中的餘地。
孔廟又稱文廟,既已畫寫文廟,似乎下一個目標就該是 \"武廟\"。台南祀典武廟也是國家一級古蹟,平日香火鼎盛,春節期間更是車水馬龍,擠得水洩不通。如果要畫寫祀典武廟,絕對無法將廟內廟外的人群視若無睹,那將是個更大的考驗。 |
黃靈雨回覆書評:
「指」書書評波上網路後,討論者眾,其中一文藝工作者吳先生與筆者相熟,不吝指正其中「寄情孔廟」一詩。筆者初試啼聲獨學無友,當然心懷感激欣然接受,並波上網路與讀者分享。吳先生行事低調,今姑隱其名。以下為吳先生建議寫法,惟以粵語吟誦方得神髓。
弧檐隱括作書名,
雕樑斗拱訴心聲,
彩墨揮塗廊廡貌,
生宣醮滿泮池情,(醮,疑為蘸之誤)
崇聖祠旁觀佾舞,
明倫館裏慕儒生,
全台首學存筆底,
萬古流芳孔教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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