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豐美的生命樹:楊翠談《清水阿嬤》 原初豐美的生命樹
◎楊翠(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副教授)
清水阿嬤吳廖偷,襁褓時就成為一朵離葉離枝的雨夜花,落土自生,歷經苦楚,終而長成一棵繁茂大樹,繁衍了六十五個子孫。生命樹,確實是她最美好的寫照。
生命樹是原初之樹,是生命的母體,蘊藏著永不枯竭的能量,不斷自我增生,也不斷孕育他者。才五個月大,廖偷就被抱來吳家,對於自己成為「一輩子流落在外的女兒」,她說是業命註定。被取名為「偷」,她的人生竟如一則荒謬的隱喻,是偷來的,也是被偷走的。然而,似乎正是如此,她用盡所有能量,將自己修煉成一棵豐饒的生命樹,開發了自己,也渥灌了吳家一大家族。
漢人傳統的說法,女人都培植著一棵樹,有的寂然無花,有的滿樹豐華,說的是女人的生育能力。算命的瞎子對吳廖偷阿嬤說:「妳自己這一欉花樹,開滿白茫茫的花啊!」說的不僅是她終將繁衍六十五個子孫,他是看穿她旺盛的生命能量了。吳廖偷如草籽落土,然而她每一秒鐘都用力呼吸,用力開放,以偷來的人生,寫就動人的生命故事。
查某囡仔,油麻菜籽命,所以除了用力抓緊泥土,將根深深扎入堅硬土層,別無他法,那是一個傳統女性的生存姿態與生命容顏。除此之外,吳廖偷阿嬤筆下,更繪寫出一幅鮮活的庶民生活圖景。她寫到養母蘇楊氏妲,前夫做過日軍平定泰雅族生番的義勇兵,因戰死而得撫卹。少女時期為了學做髮架,不小心將剪刀刺入眼瞳,一眼瞎了,另一眼流淚不止,等到眼淚止息,卻也終於失去這個世界的光明。吳廖偷阿嬤描寫養母:「眼睛像罩了一層黑紗,不透光。」寫盡了底層庶民的生活苦境,那種黝暗不透光的生命色澤,不只是緣自一雙受傷的眼睛。
世界一如罩著黑紗的窮苦庶民,當然也有綺麗的夢想。十八歲那年的除夕夜,吳廖偷和海水哥正式送做堆了,拜過祖先,桌上多了兩道菜,就算是婚禮,生家的四個哥哥和生母勉強湊了些錢,她的嫁妝是一綑碎布。而她想要的交叉皮拖鞋,則成為一個永恆的夢。
她還有另一個夢,想要讀書識字。吳廖偷阿嬤對於這個夢,有一種說不出的執著,養家不允許,她自己學習認字,四處「問字」,算命仙、漢學先生、藥舖中醫,都是她的老師。神奇的是,她學來的字真的都用上了,七男二女的名字,都是她自己取的,缺金給金,缺水給水,清清楚楚,像缺金的老三名喚長銘,就是從報紙斗大的「銘謝惠顧」看來的。即使年逾九十,清水阿嬤吳廖偷還在南海岩觀音亭掃地,讀報紙給別人聽。她總是想像,如果年少時有機會讀書,她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人生會不會不一樣?
出生在上個世紀初,拖磨一生,翻過整整一個世紀,跨越台灣社會變動最大的近百年,吳廖偷阿嬤說,每一個世代的辛苦和混亂,她都經歷過了。她的生命史,正是台灣近代庶民生活史的縮影。她做過各種事,編笠仔草,走遍山林找蟲窩、打相思籽,揹著一百斤重的濕米粉,沿著火車軌道,一站站賣下去,遠到彰化估衣販賣,最後聽了觀音媽的話,在清水紫雲巖廣場旁邊,開了家餅店,承續養家阿公的手藝,成就百年老店的傳奇。她生活的苦楚在於,時時刻刻都為了掙錢買一斗米兩斗米而奔忙,然而,她生命的能量也來自於此。
儘管一個窮苦的庶民女性,與台灣政權變遷無關,然而,大歷史的動盪卻不曾放過她。吳廖偷阿媽經歷了警察嚴格的日治時期、物資匱缺的戰爭期,二二八事件死傷無數之後,動亂似乎平息了,然而,緊接著,四萬塊舊台幣兌換一塊錢新台幣,大家突然都變得更窮了,阿嬤說:「換的紙幣只是長,沒有價值。錢那麼長有什麼用?連抽屜都很難關上!」幽默話語的內面,飽含著時代的辛酸。
吳廖偷阿嬤初生即如雨夜花,她自己的詮釋是,五個月時被抱到吳家來,像是種籽落了土,卻竟然奇蹟般長成一棵繁茂大樹。四十一歲時生了幼子長錕,都已經送給別人了,她又捨不得,追到街尾要回來,也許她知道,自己這叢花樹,有足夠的能量護持這個孩子,讓他長大結實吧。
二十八歲開始為人「逼籤」的吳廖偷阿嬤,觀音媽透過她的耳朵,演繹了生命的各種際遇和可能,她似乎把幾千幾百種人生都看透看穿了。雖然能裝出悲調唱完整首雨夜花,然而,回首自己苦楚卻用力開花的一生,她的微笑卻是如此甜美,溫暖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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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書評 / 遠景二號小編 / 回覆(0) / 閱讀(23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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